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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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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暗陰濕的地牢之中,鄭有鈞被綁在十字柱上,發髻散亂,狼狽不堪。

他還穿著青紅色的官袍,只是如今已變得皺皺巴巴,還沾著不知哪兒蹭來的臟汙。

“殿下,微臣已說得很清楚……”鄭有鈞喘了一口氣,“桑姬的事,與微臣真的沒有關系。失察之過,微臣認,但別的,微臣不認。”

他已經被關在這裏整整一天了,粒米未進。幾個親衛輪番來審,都沒能從他嘴裏撬出什麽有用的話來。

半個時辰前,奚曠親自來了。

他換了一身衣服,儀容終於幹凈,只是下頜胡茬未剃,一來便靠在南官帽椅之中,顯得疲倦不堪。

他來之後,仍是未說什麽,半闔著眼,雙手交叉,拇指墊在下巴處,食指並於唇前,就保持著這個姿勢,靜靜聽著親衛和鄭有鈞沒什麽意義的車軲轆對話。

鄭有鈞差點以為他睡著了。

“鄭大人。”朦朧的燈影照在奚曠臉上,半明半昧。他連開口說話,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憊怠感。

“本王記得, 第一次與鄭大人相見,也是在差不多的地方。”

鄭有鈞微微一怔。

“那時候,鄭大人還是前朝的中書舍人,父皇登基後,將鄭大人與其他官員一並下獄,等候問斬。”奚曠擡眼,看向鄭有鈞。

隔著一丈距離,鄭有鈞仍舊被他眼中暗藏的鋒芒所刺,下意識地一凜。

“殿下對微臣恩重如山,微臣銘刻於心。”鄭有鈞低聲道,“若非殿下憐惜,在陛下面前為微臣美言,微臣也活不到今天。”

“本王一向惜才,也正是如此,才不忍看到鄭大人落難。”奚曠冷冷地看著他,“鄭大人曾向本王發誓,願為本王肝腦塗地,那些豪言壯語,都忘了嗎?”

彼時奚存剛登上皇位,三個兒子還都未封王,而奚曠雖有軍功在身,論人脈人緣,卻遠不及另外兩個。因此他才會急於拉攏人才,為自己所用。只可惜那時候手段還是稚嫩了些,光想著從自身清白、卻受到株連的前朝官員裏撈人,卻忘了牢獄裏走一遭,所謂的清白官員,也可能會變了心態。

正如鄭有鈞。

與其不站隊,卻倒黴受到株連,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站隊,站對了便是贏家,站錯了,輸得也不冤枉。

所以他才一邊向奚曠投誠,一邊又與奚存暗度陳倉。

“那些話,微臣從未忘記,自入王府以來,微臣捫心自問,也從未有過一日瀆職!”鄭有鈞聲音沙啞地說,“可是微臣不明白,殿下究竟為何一廂情願,只聽信那婢子一面之詞!卻不願意聽微臣一句辯駁!”

奚曠長久地看著他,半晌,才輕聲道:“本王已經給過鄭大人機會了,只可惜鄭大人不要。上刑罷。”

直到看著親衛拿著蘸了鹽水的麻鞭走來,鄭有鈞才反應過來,奚曠是什麽意思。

“殿下!殿下!你不能這樣!”他驚愕地望著越來越近的麻鞭,失聲道,“我是朝廷命官,殿下無權——呃啊!”

一鞭抽在他身上,他頓時倒吸一口冷氣。

鄭有鈞渾身顫抖,難以置信地看著燈影中的奚曠,對方仍舊靜靜地坐在那裏,仿佛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。

他怎麽敢、他怎麽敢的?!

鄭有鈞已經在這裏被關了整整一天了,親衛們縱然對他逼問不止,但也沒有動過真刑,畢竟他是朝廷命官,奚曠就算是親王,也沒有對朝廷命官濫用私刑的道理。

這也是他始終咬定自己無辜的底氣。

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,奚曠竟然為了那個女人,不惜如此代價!

“殿下可知,若是此事被朝廷知曉……”

“知曉又如何?”奚曠冷冷地說。

又是重重一鞭甩下,徹底將鄭有鈞的衣裳扯破。

春衫本就輕薄,只聽呲啦一聲,布帛裂處,一道殷紅傷口清晰可見。

鄭有鈞痛得四肢蜷縮,然而全身都被綁縛在架子上,他連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。

一鞭,一鞭,再一鞭。

奚曠閉上眼,雙臂抵在南官帽椅兩側扶手上,竟似要睡去了一般,破空的風聲、入肉的鞭聲、親衛的呼吸聲,以及淒厲不絕的嘶吼聲,都無法將他喚醒。

“我說,我都說!”鄭有鈞到底是個文官,終於招架不住,哆嗦著嘴唇叫道。

麻鞭停了。

奚曠睜開眼,手指輕擡,行刑的親衛便退居一邊。

鄭有鈞艱難地咽了一口血沫,道:“是陛下讓微臣守在殿下身邊,監視殿下的一舉一動,若有異常,及時稟報。”

奚曠聞言,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譏笑:“這些話何不早點說呢,鄭大人?也免去一身皮肉之苦。”

“但是,但是!”鄭有鈞奮力擡起頭,爭辯道,“桑姬有孕一事,確實是微臣向陛下飛鴿稟報,但微臣收到的旨意,只有打掉桑姬的孩子!絕對不包括擄走桑姬!微臣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消失!”

奚曠搖頭哂笑,連話都懶得再說,直接一個眼神,親衛便再次執鞭上前。

“微臣已經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了!絕沒有再隱瞞的了!”鄭有鈞崩潰喊道,“殿下明察啊殿下!”

旁邊的親衛惡狠狠地說:“你當我們是傻子不成?若無人裏應外合,怎麽會有人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王府,再帶著那麽大個人逃走?”

“可是微臣著實不知——”

奚曠按著桌案,緩緩起身,沒有留下只字片語,就這麽孤身走了出去。

“殿下——”鄭有鈞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昏暗的廊道中,奮力掙紮著,想要求得他回頭,好好聽一聽自己所言,然而換來的,卻只有綁在四肢上更緊實的繩索,和落在身上更痛楚的鞭子。

……

奚曠在多景臺酩酊大醉。

桑湄的房間依舊是那一副半廢墟的樣子,也無人打掃,奚曠就席地坐在破碎焦黑的兔毛毯子上,倚著床沿,沒日沒夜地喝酒。

酒壇子空了,就丟在一邊,再喊人搬來。

日升月落,整座屋子裏,都彌漫著濃重的酒氣。

他醉得狠了,便倒頭睡去,睡醒後,有時是白天,有時是黑夜,他便伏在冰冷的床褥上,臉頰貼著那片幹涸的血跡,睜著眼,無聲流淚。

待到渾身已僵硬酸痛,他便勉強起身,提著酒壇,一邊仰頭灌酒,一邊在屋內亂轉,企圖捕捉一點她生活過的完好痕跡。

等到再一次醉了,他便重新倒回床邊,沈沈睡去。

王府裏的庫存酒本就不多,下人們不得不再到外面去買。有親衛擔心寧王殿下這麽下去不是辦法,向朱策詢問,朱策也只能揉了揉臉,說:“沒法勸。”

只能等他自己走出來。

這幾日,朱策雖也見縫插針地補了些覺,但心裏終究有些揮之不去的疲倦。他沒有成家,但設身處地地想想,倘若因為自己的不察與縱容,明知是虎,卻偏要養虎在後院,導致失了自己的親生孩子,那也一定痛苦萬分。

“那屬下查到的楚瑟消息,還要報嗎?”親衛問。

朱策:“查到什麽了?”

“那楚瑟說好查也好查,說難查也難查,好查的是她從小在戲班長大,戲班眾人對她都熟悉得很,難查的是,與她最親近的那些個人,與她一起脫離了戲班,去往長安了。正好是在殿下動身去長安後的第六日,他們也去了長安。”

“也去了長安?”

“正是。”親衛道,“那戲班如今的班主芙珠姑娘說,她與楚瑟姑娘早有不和,她想留在通寧,可楚瑟卻非要去長安發展。”

“有多久了?”

“芙珠姑娘並不知楚瑟姑娘是什麽時候有的這個想法,只記得兩人第一次為此吵架,是在兩個月之前。”

“兩個月之前……”朱策沈吟。

本來覺得,楚瑟去長安有些可疑,但兩個月之前,殿下他們才剛來通寧,就算幕後有人圖謀,也不至於埋這麽早的線。

“等殿下醒了再說罷。”朱策道。

奚曠在多景臺大醉了三天三夜,最後一日,他滿身酒氣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,眾人還以為他有事要交代,卻見他拂開了所有人,獨自一人扶著欄桿,踉踉蹌蹌地下了樓,往望山小院走去。

望山小院裏,兩個婢女正在掃地,見他來了,慌忙拜道:“殿下。”

奚曠看也沒看她們,搖搖晃晃地站到了窗前。

窗臺上擺著一瓶水培的花枝,窗扉大開,虞春娘正埋頭安安靜靜地填塗著紅色的消寒梅花圖,仿佛並沒有發現一窗之隔大的對面站了個人,也沒有聞到那滿身難聞的酒氣。

婢女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好在朱策及時出現,站在院門口朝她倆招了招手。她們連忙奔過去,小聲道:“朱大人,殿下他……”

“下去罷,你們不必待著。”朱策道。

有個婢女還有點不放心:“可是殿下一個人……”

春夫人神志不清,殿下又喝了那麽多酒,於情於理,都不該讓他們兩個單獨待在一起。

“桑姬不在,殿下也只能看著春夫人,聊以慰藉。”朱策低聲說,“咱們就別插手了。”

兩個婢女訥訥應下。

朱策把院門關上了。

奚曠站在窗前,看了一會兒虞春娘塗畫,見她一直沒有要理人的樣子,便自己推門走了進來。

酒氣逼近,虞春娘終於皺了皺鼻子,停筆擡眼,看向奚曠。

他雙頰熱紅,唇色卻慘白。

他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,將額頭靠在她的膝上,喃喃道:“母親。”

虞春娘手裏的筆掉在了畫紙上,暈開一大片色彩。

“她懷了我的孩子……可是我卻沒有發現……”奚曠哽咽道,“是我害了她……是我害了她……”

他雙臂垂在身側,拳頭握緊,滾熱的淚水洇透了虞春娘的裙面。

“我明知鄭有鈞有問題,卻剛愎自用,放任他在王府行動,只為了降低那人對我的戒心……我後悔了,母親……”他山一樣的脊背塌陷下去,在她的身前輕輕地抽搐著,“她已有孕兩月有餘,我知道她恨我,她也曾經想要放棄這個孩子……可她最後還是留下了……但是,但是……”

他無法再說下去,喉嚨裏發出動物哀鳴般的痛苦咽泣。

虞春娘沈默著伸出手,俯下身,輕輕攏住他的肩膀,緩慢而輕柔地拍著。

就像是拍孩子哄睡一樣。

“母親。”他仰起頭來,緊緊抓住她的手,聲音戰栗,“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恨我?我什麽都做不好,什麽都不會做……”

他乞求地看著她,盼望她能說出點兒什麽來,可虞春娘只是緊緊閉著嘴唇,目光慈悲溫柔。

“是我太慢了……”鹹澀的淚水滑過唇畔,他垂下頭,自言自語道,“我總想著,時間還長,還來得及,要做好萬全的準備,才能成事……我曾經在心裏發誓,終有一日,要給母親正名,要給她皇後之位,可是我卻忘了,人算不如天算……”

他的額頭,再一次抵在了她的膝蓋上。

窗外起了風,有一些枯萎松動的花瓣從枝頭飄落,落在了桌面已損壞的消寒梅花圖上。

虞春娘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。等到再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面前的年輕人時,他已經又沈沈睡去了。

她垂著眼,手指輕輕梳著他烏黑的亂發。

良久,一滴水珠落下,滲入他的發中不見。

作者有話說:

18:00還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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